张遮合拢衣袍,却忽向窗棂外望去。
黑魆魆的院落里伏着山峦树影,那琴音却袅袅不断绝地飘来,初时还有些生涩,弹得久了便渐渐添上几分圆熟,倒有了点得心应手的味道。
这般境地里还要带张琴出来的,只有那位谢少师了。
是他的琴。
却不是他的音。
张遮搭下眼帘来,任那大夫提了药箱出去,抬手慢慢抚上肩上之伤,那痛意藏在深处,连绵未消。
他听了好久好久,琴音才渐渐停歇。
姜雪宁实不知自己是弹了半个时辰,还是一个时辰,隻觉手指头都要被琴弦勒出伤来了,实在招架不住,才大着胆子停了下来。
一看,原本坐着的谢危,不知何时已倒伏下去。
她起身来,轻手轻脚走过去,低低唤了一声:“谢先生?”
谢危靠在旁侧的引枕上,双目闭上,纵然有柔暖的烛火照见几分,苍白的脸上竟也无甚血色,竟似睡着了。没了方才让人胆寒的冷厉戾气,平展的眉目静若深山,隻仍叫人不敢有半分打扰,恐惊了他这天上人。
姜雪宁一见便噤了声。
她站在前头,也不敢再叫,心里一琢磨,便想这却是个绝好的机会,正该脚底抹油溜了。于是跟猫儿似的,踮了脚往门外走。
只是眼见到了门口,她回头看一眼,微微咬唇,犹豫了片刻,还是重新走回来,扯了边上一条绒毯,屏住呼吸,一点点搭在他肩上。
这架势倒跟做贼似的。
然后才重新扒开门,闪身出来。
剑书他们在门外已经候了多时,见她出来,回头一看便要说话。
姜雪宁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。
剑书刀琴登时一愣。
她极力压低了声音,做出了口型道:“先生睡着啦!”
“……”
剑书刀琴又是一怔,对望一眼,不由愕然。
姜雪宁劫后余生,却是偷了油的老鼠一般开心,向他俩摆了摆手,便拾起先前靠在墙边上的伞,也不用人送,自己脚步轻快已是溜之大吉。
除夕前(重写)
翌日清晨,薄薄的一层天光照在台阶上。
屋里面似乎有些细碎的动静。
刀琴剑书早着人备好了一应洗漱之用,在外头候着,听见却还不敢进去,只因并不知谢危是否已经醒了起身。
直到听见里面忽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剑书回道:“辰正一刻。”
里头沉默了一阵,然后才道:“进来。”
谢危一早睁开眼时,隻觉那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眼前一片模糊。抬手搭了额角坐起,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觉睡到了大天明。
冷烛已尽,屋里有些残存的暖意。
向角落里一看,那一张峨眉静静地摆在琴桌上,仿佛无人动过。
剑书、刀琴进来时,他已起了身,隻问:“宁二昨晚何时走的?”
剑书道:“大约亥时。”
谢危便又是一阵沉默,末了却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换衣洗漱、用些粥饭。
天教之乱既平,在这通州勾留两日,料理完一应后续的事宜便该启程回京。怎奈昨日暮时好一场大雪,堆了满地,下面人回禀说从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,尚在清理,一天两天怕不能成行。又加之张遮、萧烨及大部分幸存之兵士都有伤在身,谢危听了下面一番禀告后,便吩咐下去,先在通州盘桓两日。
一应大小官员昨日早得闻京中来了人,今日全都趁机来拜。
原本一个清净的上清观门口,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,好不热闹。
姜雪宁昨日晚上从谢危房中溜出来后,本意是顺道想去看看张遮的,但经过他房门时但见灯烛熄灭,一片漆黑,又想他连日来奔波疲累、殚精竭虑,正该好生睡上一觉,于是忍了没去打扰。
到第二日一醒,她便去找。
张遮气色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,只是惯来沉默寡言,两人又已经脱离了险境,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权益从事、相互依存的状况,是以任姜雪宁伶牙俐齿,也不知对着这闷葫芦要说些什么。张遮又恪守礼节,更不用说有医嘱在前,要他好生休息,姜雪宁也不便太过搅扰,隻好早上看一回,晚上看一回。
张遮如何想不知道。
她自个儿隻觉得殊为满足,倒是一点也没有想家的模样,成日里开开心心,笑容常挂,上清观里谁见了她都觉得舒坦。
只是天公实在不作美。
通州官员闹闹嚷嚷来拜了两天,谢危也着手料理完了铲灭天教一役后的残局,还跟萧远议了好几回的事,本准备启程离开了。
年关已近。
若脚程快些,众人当能赶在节前回家。
可没想到,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来,驿站那边传来消息,说前些日坍塌过的山道又塌了,是前些日雪化汇聚成洪流,给衝垮的,仍旧走不得。
姜雪宁坐在窗前,以手支颐,听了小宝转达的话之后,不由道:“难道过年也留在通州?”